回到臺里，已經(jīng)是下午三點多了。孩子留在了醫(yī)院，公安部門也和民政部門取得了聯(lián)系。孟想趕回臺里，先是跑著上樓，呼哧帶喘地把拍攝完的素材帶子交給技術——先要把素材上傳到網(wǎng)絡上，然后根據(jù)稿子再編輯合成。主編指示，必須要趕在當天的《陽春新聞》里播出。趕回臺是三點多，陽春新聞要趕在《新聞聯(lián)播》之后播出，那也就是七點半。孟想來不及多想，技術幫忙傳素材，自己趕緊找了一臺電腦寫稿子。

此時的辦公室和機房都鬧鬧哄哄。出去采訪了一天的記者都和孟想一樣，趕在下午這個點兒上跑回來。晚了、錯過了截稿時間，今天的采訪內(nèi)容明天再播出，新聞就成了舊聞。誰還關心？都說面包房里的點心保質(zhì)期短，放在冰箱里起碼還能擱兩天；新聞要是過了24小時，新鮮的也臭了。

孟想在臺里混了兩年，已然深諳“新聞是搶出來”的道理。什么中午飯下午茶的，都等到新聞播出了再說吧。辦公室里敲擊鍵盤的“噼啪”聲，電話鈴的“叮鈴”聲，里面屋里主編對記者的訓斥聲……孟想見怪不怪地掏出耳機，塞進耳朵，寫稿干活。

稿子在四十分鐘后寫完，孟想最后讀了一遍覺得沒啥毛病了，這才用鼠標點了“交稿”的按鈕。電腦的那一端就是里屋的編輯組，此時，值班編輯正在忙亂地審稿中。十個記者對兩個編輯，一邊是趕著寫，一邊是趕著看。孟想是節(jié)目組的新人，還不敢和編輯叫板，通常情況下是編輯讓怎么改就怎么改，縱然心里有不同意見也不太敢在嘴上直接表達——惹惱了編輯，稿子直接斃掉，這條就算白干。孟想是臨時工，按條數(shù)拿錢，斃哪條都像是割自己身上的肉，疼啊！

孟想寫稿子用了四十分鐘，編輯連刪帶改又用了二十分鐘。稿子改好后，孟想打印出來又是一路百米沖刺跑到配音機房，送給值班的播音員。播音員已經(jīng)連續(xù)配了十幾條了，看見孟想來了，下意識地就端起水杯抿了一口。孟想知道播音機房、制作機房都嚴禁喝水吃東西，萬一水灑到機器上，就算報廢了。可人家是老播音員，靠著這口充滿了磁性的嗓子在電視臺吃了半輩子飯，孟想見了人家只能畢恭畢敬喊老師，看見人家喝水也得樂呵著，嘴里還得說著：“何老師您辛苦！您先飲個場，我等著……”

等稿子從文字變成了聲音文件，孟想終于可以在電腦上編輯合成的時候，留給他的時間已經(jīng)少得可憐了。孟想又是一個百米沖刺，氣喘吁吁地跑到編輯機房，手機的屏保就是一個碩大的時鐘，已經(jīng)五點了。也就是說，孟想必須用四十分鐘編好這條新聞再跑去送審，否則，直播的《陽春新聞》就不等他了。

好在機房值班的技術已經(jīng)把素材上傳完了。孟想在節(jié)目組是年輕的新人，機房里幾個小技術都和他年紀差不多。大家平時在一起吃飯唱歌打打籃球，玩的不錯。因為有這層友誼，所以孟想總是能在制作機房里感受到一層溫暖。每次遇到急活，技術哥們都會幫他。有些老記者雖然混的年頭長，可是習慣了吆五喝六，每每想支使制值班技術幫著上傳素材，對不起，我沒空，忙著呢！您自己來吧！

離六點的截稿時間還差五分鐘，孟想一邊擦著汗一邊把帶子捅進了審看機。主編皺著眉頭看了一遍，最后一個鏡頭剛一落幅，忙著就把帶子又倒回原點，退帶、交給孟想，只說了一個字：“跑！”

孟想接過帶子撒丫子就跑。干了兩年，孟想幾乎每天都要在這六層大通道里跑上幾個來回。編輯審看在樓道緊東邊，直播演播室在緊西邊，配音機房在四層，制作機房在五層。孟想一邊跑一邊想，自己應該帶一個計步器，算算每天都跑了多少米，大概用不了一年，也能繞赤道一圈兒了。

直播機房門口是武警站崗。這是播出安全的保證。孟想不是正式員工，只有進出電視臺大門的臨時證件，沒有自由進出直播間的正式證件。每天跑到這送播出帶的時候，孟想心里都有一種不可名狀的辛酸。他要在距離武警三米開外的安全地帶沖著里面大聲喊：“送新聞！”或是狠狠地敲幾下導播間的玻璃大門，讓里面的人能看到他，然后，才會有值班編輯跑出來拿著他的帶子送進去。每當這時，孟想都會趴在玻璃大窗上看著，等著自己的帶子推送進機器，監(jiān)看屏幕上準確地露出自己節(jié)目的內(nèi)容才會放心離去。有好幾次，孟想都想和站在值班哨上的武警通融，你們天天都能看見我，就放我進去吧！可是，每次孟想調(diào)整了表情準備對武警送上微笑的時候，武警的臉上都無一例外的是拒人千里的冰冷，那種冰冷讓孟想覺得心虛氣短。孟想趴在玻璃門上看里面，趴一會就能把玻璃門捂熱；可武警們的眼神永遠是肅殺的，一點溫度都沒有。

今天，孟想再次把頭貼近玻璃，剛看見編輯把播出帶送進去，牛仔褲后口袋里的手機就響了。孟想寫稿時把它調(diào)成了震動，震的屁股麻酥酥的。

孟想掏出來一看是編輯室的電話，那邊傳來的是主編的聲音：“孟想！送到了嗎？你趕緊上來，后面還得你跟！”

孟想只得又開始了“環(huán)赤道長跑”，進了門，主編的開門見山：“孩子現(xiàn)在什么情況？”

孟想答：“初步檢查應該是心臟有點問題，但是具體什么問題得過幾天都查完了才知道。”

主編看著孟想，眼神嚴肅：“這事你得繼續(xù)跟。我剛才告訴編輯，主持人在編后語里會說，我們節(jié)目要持續(xù)關注這事。你馬上和醫(yī)院聯(lián)系，明天再去，一定要一個診斷結果。還有，一定要查到這孩子的父母是誰！”

孟想的頭“嗡”了一聲，自己又不是警察，怎么查啊？看見他面露難色，主編口氣稍稍緩和了一點，說：“你在稿子里不是提到了嗎？這孩子是在陽春婦幼醫(yī)院門口發(fā)現(xiàn)的，十有八九是在那家醫(yī)院生的，生完了發(fā)現(xiàn)有病就不要了。你去醫(yī)院查，肯定能查到……“

孟想忍不住插嘴說：“那要是不是在那家醫(yī)院生的呢？“

主編有點不耐煩地說：“怎么可能不是？就算是在別的地方生的，也是在那查出來有毛病才扔在門口的。孟想你動動腦子，他爹媽能從外省市不遠萬里地跑到這來就為扔個孩子嗎？退一萬步不說，就算跟這家醫(yī)院沒關系，陽春市有多少家醫(yī)院？有多少家醫(yī)院有婦產(chǎn)科？又有多少家醫(yī)院有兒科，能給這么小的孩子看病？你找也找出來了！”

孟想知道自己多說無益，只好接著查下去。可是，去了人家醫(yī)院又怎么查呢？拿著孩子照片挨個找醫(yī)生問？自己連個記者證都沒有，人家醫(yī)生能配合嗎？

看著孟想雙眉緊皺，愣在那里沒有離開的意思，主編一拍他肩膀，語重心長地說：“你有師傅啊！陽春婦幼醫(yī)院跟你師傅關系好得很，你問問他怎么辦。”

孟想想想也只好這么辦了。剛起身要走，忽然正往口袋里放手機的手摸到了一沓子紙張，孟想才反應過來，趕緊掏出來那一沓有些皺吧的診療藥費單據(jù)，陪著笑，遞給主編，說：“老師，這是我上周在醫(yī)院看傷……”

主編本來已經(jīng)拿起電話要布置其他人的任務了，看見孟想這沓子藥費，又放下電話，接過來一張一張地看了看，然后說：“行，明天我找領導簽字。回頭跟你這月勞務一起，寄給你。”

孟想不由自主地“啊”了一下。自己的勞務是要扣稅的，八百起扣，百分之二十的稅費。這醫(yī)藥費不應該實報實銷嗎？怎么說自己也是因公受傷吧？

主編不自然地笑了一下，又一拍孟想肩膀，說：“小孟啊，你知道咱們單位的財務制度是很嚴格的。正式員工的醫(yī)藥費要走醫(yī)保報銷，一年一報，也是集中一次發(fā)放在工資卡里。那也是要有百分之二十五左右是自費的。你的事領導上周已經(jīng)知道了，而且批了特事特辦，說一定這月就給你報，而且是部門出錢——你沒上醫(yī)保嘛！部門是不能拿現(xiàn)金的，只能以工資的形式發(fā)放，具體到你，就是發(fā)勞務，明白了嗎？孟想，這次領導真的是非常關心你了，不然，走手續(xù)也要兩個多月呢！這么做，是對你工作的最大認可，你明白嗎？”

孟想只好說：“我明白了，謝謝老師，謝謝領導。”

走出編輯室，孟想突然聽見了自己的肚子在叫。想了想，從早上到現(xiàn)在，孟想只在家里吃了兩根油條，喝了半碗豆?jié){。看來今天的中午飯和晚飯又要合并同類項了。

可是現(xiàn)在還不能想晚飯的事，聽主編的口氣，明天自己必須去醫(yī)院，必須要把這事調(diào)查出個子丑寅卯來。沒旁的辦法，只好給師傅打電話求助。現(xiàn)在是六點半，師傅應該已經(jīng)開始晚間飯局了。

果然，電話通了，可是響了五六聲才接，劉志利的聲音伴著嘈雜的背景聲傳過來：“孟想？有事嗎？沒事找我吃飯來吧！”

孟想哪顧得上吃飯，只能先顧著明天的活計。在電話里孟想把今天的采訪過程和主編下發(fā)的明天的任務一五一十地說了。電話那頭的背景聲漸漸減弱，孟想猜想，可能是師傅正從喧鬧的環(huán)境中走出來，找了個安靜些的地方聽他說話。他說完了，電話那邊沉默了幾秒，孟想含糊了，問了一句：“師傅，您聽見了嗎？”

劉志利嘆了口氣，說：“孟想，我說不讓你去吧……”

孟想有點小委屈，忍不住打斷師傅，說：“師傅，主編派的活啊。再說，我歇了一個多星期，沒工作量啊……”

沒工作量就沒錢，這道理劉志利再明白不過。他不再說什么，轉(zhuǎn)而問：“你折騰一天吃飯了嗎？”

孟想說：“沒有。中午飯都沒吃。”

劉志利當即說：“你到三陽街找我來！我在‘瓦罐家’，吃了飯再說。”

孟想為難地說：“師傅，那我明天的事……”

劉志利又撒開了大嗓門：“這都幾點了？你玩命可以，人家醫(yī)院管宣傳的不下班啊？你先過來，我待會就給他們打電話。這時節(jié)人家都在回家路上，你再著急的事也等人家回家吃完飯我再跟人說吧！這事明擺著是你求人家，求人還不得有點兒眼力見，你以為人家二十四小時都為你伺候著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