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8年3月24號，明明是兩個人事先約定好的時間，韓蘇明卻沒等到曹英。

　　他背著行李，站在華西理工大學的火車站接新生處，一直等到兩腿發麻，等到火車站關門，等到接新生的最后一趟卡車發車，也沒等到曹英。

　　“……南苑農場確實考進來兩個，一男一女，你就是那個韓蘇明吧？”教務處的老師年紀不輕了，發根已經白了大半，鼻梁上架著的眼鏡堪堪掛在鼻尖，搖搖欲墜，她終于找到了精細化工專業的新生資料，抬頭看著韓蘇明微笑，就像是看著自己最得意的孩子，“今年考進來的學生里頭你年紀最小，真好啊！”

　　韓蘇明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，其實老師的夸獎并沒在他這兒激起多少波瀾，他滿心想的都是曹英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兒。學校已經開課好幾天了，可曹英一直都沒來報道，韓蘇明給她寫了好幾封信，也不知道她收到了沒有。

　　他原打算請假回南苑農場看看，被宿舍里大他十幾歲的老大哥吳立新給攔住了，“你先別急，上教務處問問，看看是不是什么地方弄差了。”

　　所以韓蘇明站在了這個暖洋洋的辦公室里，他看著老師一頁一頁細細翻看著資料，聽著身后有人戳弄蜂窩煤爐子的聲響，卻覺得自己像是站在冷風間顫抖的鋼絲繩上似的，搖搖晃晃、顫顫巍巍，全無根基。

　　“……找到了，不過不叫曹英，叫……方子雯啊，已經來報道了，是你認識的那個人嗎？喲，還是咱們學校的最高分，真是不容易啊！”

　　韓蘇明一腳踏空就從鋼絲繩上摔了下來，滿耳朵都是呼嘯而過的風聲，就算是這樣，他也還記得跟老師規規矩矩地鞠個躬，說了聲“麻煩您了”，才出了辦公室。

　　他當然認識方子雯。

　　他們那幾屆的學生里就沒有不認識方子雯的，就算不知道她是市革委會主任方卓運的獨生女，就只是她平日里的打扮做派，就已經出挑得讓人沒辦法不注意到她。

　　在學校的時候，一般人穿件沒打補丁的軍裝就已經不錯了，可方子雯夏天穿花襯衣、布拉吉，冬天說長大衣、收腰襖，她人長得漂亮，韓蘇明同屋的知青總說她長得比《白毛女》里的喜兒還嬌俏，又跳過幾年舞，站在哪兒都跟朵怒放的花兒似的，把一圈的男男女女都襯成了寒冬臘月的枯枝敗葉，看都沒法看。

　　韓蘇明跟她算是舊識，他們兩家離得不遠，韓蘇明父母沒出事兒之前，兩家的關系還不錯，就算是后來上一輩斷了聯系，他跟方子雯也還是一個班的同學。兩個人本來還應該一塊兒去南苑農場插隊，可方子雯去了沒兩天，就說自己身體不好，很快就被調了回去。

　　“方同學，我有事情想問你，你現在有時間嗎？”

　　韓蘇明是在學校圖書室里找到方子雯的，她坐在臨窗的桌前，正眉頭緊皺地看著一本基礎化學，一旁的演草紙上是幾道還沒寫完就被胡亂劃掉的化學反應式。被突然打擾讓她有些不耐，可在抬頭看到來人之后，方子雯的表情就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。

　　“是你，韓……”她剛說了三個字就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太大，趕忙捂住了嘴巴，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圍，然后沖韓蘇明不好意思地笑彎了眼睛。

　　“又叫我方同學？韓蘇明，我可跟你說過好幾次，叫我子雯！至于時間，別人找我不一定，蘇明你找，我肯定有……不過，”她特意停頓了一下，笑瞇瞇地把手里的化學書推到韓蘇明面前，“你得先幫我看看這道化學題，我研究了好半天，還是解不出來。”

　　韓蘇明壓根就沒有低頭，只是眼神一錯不錯地看著方子雯，“我來找你是想說曹英的事兒。”

　　“曹英是誰？我根本都不認識她，”方子雯的表情冷淡，比起談論曹英這個陌生人，她對于那道初級化學題的興趣明顯更加濃厚，“蘇明，你就幫幫我吧，你看這里，題目說取銅和銀的組成合金200毫克，溶于硝酸，然后加水稀……”

　　“你不認識她，卻頂替了她的入學名額，你是想這么跟我說嗎？”韓蘇明懶得再跟方子雯繞圈子，直言不諱道。

　　“……你在說什么呀，我一個字都聽不懂。”方子雯低下頭，聲音明顯含糊了許多。

　　“你是咱們學校今年錄取的最高分，卻連這么簡單的化學題都解不出來，你覺得這合理嗎？”

　　韓蘇明打定主意，要是方子雯還是不認，他就拉她去教務處說個清楚。他當然知道得罪市革委會主任意味著什么，出來上學的時候家里人也是對他千叮萬囑，不要出風頭、更不要惹事兒，可是他實在不能容忍原本屬于曹英的東西，就這么堂而皇之地被方子雯奪走。

　　他怎么沒想到方子雯居然哭了，大顆大顆眼淚順著她筆挺的鼻梁滑下，落在展開的書頁上，聲音大得出奇。韓蘇明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對方，他完全沒有應付哭泣中女孩的經驗。他認識的女孩或者說是女人，個個都強韌得宛若蒲葦，再大再難的事情落到她們的面前，也只會咬著牙扛過去，從來不會在人前落淚。

　　方子雯哭泣的聲音不大，卻還是驚擾到了周圍幾個正在看書學習的學生跟老師，他們在看清方子雯的狀況之后，便開始用或好奇或譴責或厭惡的目光打量著韓蘇明。韓蘇明的耳朵瞬間紅透了，他努力定了定神，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暗色格紋手帕，送到了方子雯的面前，語氣也一改方才的冷硬，“對不起，我們出去聊好嗎？”

　　“……其實我也是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才知道的，我爸一直都瞞著我……我真的什么不知道，”方子雯站在圖書室門外的冬青邊上，拽著嫩枝低聲啜泣著，“我本來能自己考的，可沒想到突然病倒了，我爸實在是著急，所以才……蘇明，真的對不起……”

　　“她知道嗎？”韓蘇明打斷了方子雯的哭訴。

　　“你是說曹英？”方子雯的眼睛跟鼻尖都哭得通紅，跟只乖巧孱弱的兔子似的，“我爸說她是自愿的，還說……”

　　“還說了什么？”韓蘇明追問道。

　　方子雯半咬著嘴唇，期期艾艾了老半天，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，她偷偷抬眼去看韓蘇明的神色，在發現他眼眸清明地看著自己，神情卻異乎尋常的平靜之后，才重新說了下去，“她跟我爸提了一大堆的要求，還要了不少錢，我爸說要不是看在你們場長的份兒上，就不找她了。”

　　“……英子你先別急，聽我慢慢跟你說啊，你去參加高考我當然是支持的，這畢竟是好事兒，你要是考上了，我這個當場長的也跟著光榮，是不是？不過這回備考的時間實在是太短了，這樣，你先替方書記的閨女去考，就當是摸摸底，心里有數兒了明年再考，還能考個更好的不是？”

　　“我今年就想考。”曹英站在趙建業的辦公桌前，梗著脖子說。

　　趙建業用煙袋虛點了點曹英，探頭看了眼背身站在門外的方卓運，起身來到曹英面前，壓著嗓子繼續勸，“你這丫頭怎么這么犟啊，按理說這種事根本都不用方書記親自來一趟，一個電話就能辦，他專門下過來，你知道意味著什么嗎？”

　　“我不知道，也不想知道！”曹英看都不看趙建業，一點面子都不給。

　　她氣得想罵娘，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著，莫可名狀的委屈跟被迫壓抑的憤怒交織在一起，像攥緊的拳頭猛烈地撞擊著她的肋骨。昨天趙建業明明同意她去參加今年12月的高考，可今天來拿報名表，他卻讓自己給那個叫方子雯的丫頭替考！

　　“你小點聲兒！”趙建業緊張兮兮地去看方卓運的背影，幸好對方裝腔作勢的本事入骨，正假裝什么都沒聽到的跟司機說著什么。

　　“你不想活了無所謂，別拉著咱們整個農場，行不行？”趙建業咬牙切齒地接著說，“這說明他很重視這件事兒！你要是考得好了，他是不會虧待你的。曹英，你好好想想，就算是讓你去考了，你也考上了，你還真去上啊？你爸還癱著呢，我聽說最近他腿又開始疼了，還有你那個弟弟，半大小子正是不懂事兒的時候，你就準備撇下他倆不管了？”

　　曹英雖然還是不看他，不過表情明顯松動了不少，不再跟剛才似的鐵板一塊了。

　　“我是過來人，跟你爸也有舊交情，不會坑你的。英子，你還年輕，機會以后有的是，”趙建業邊說邊摸出一只厚實的信封，就要往曹英手里塞，“另外方書記也不會讓你白干，說起來這還是我幫你爭取來的機會，多少人上趕著呢！”

　　信封碰到曹英手指的那一瞬間，她跟觸電似的猛地躲閃到一邊，腰胯撞上了辦公桌，本就老舊的桌子吱嘎一聲巨響，信封也跟著掉在了地上。

　　趙建業本就不多的耐心這下全沒有，他實在是沒想到曹英居然這么不知好歹，他冷下臉，把煙袋往腰帶上一別，“把信封給我撿起來，別給臉不要臉啊！”

　　曹英的手指死死摳著桌邊，牙關緊咬地瞪著趙建業，就是不打算低頭。她當然害怕，心在胸腔里跳得亂七八糟，胃里也是一陣陣地翻騰，可她也不準備就這么認了慫。

　　是，他們一個兩個人對付她，估計比碾死一只螞蟻還容易，可這也不意味著她就得跟個洋娃娃似的任由他們擺布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