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馬大哥，廠里又分東西了？”馬陽幟手里拎著兩箱子北冰洋、肩膀上扛著半編織袋子西瓜上樓的時候，正遇上搬著自行車往出走的張清芳。她是他們車間主任侯代勤的小姨子，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，托關系進了被服三廠做擋車工，在單位宿舍住了不到三個月，回家說是同事心眼兒小，就借住到姐姐姐夫家。

　　“是啊，發了點汽水，”單位樓的樓梯太窄，雜物又堆得多，馬陽幟偏著身子、緊貼著墻，給她讓地方。

　　可張清芳跟沒看見一樣跟他聊上了，“還是你們廠領導知道心疼人，我們被服廠這么熱的天還分毛巾暖壺呢，一年到頭也就過年能有點正經的。”

　　“嘿，其實都差不多，就是哄小孩兒的玩意，你來兩瓶嘗嘗？”他艱難地扭身示意張清芳自己拿，汽水瓶互相磕碰在一起，嘩啦幾聲碎響。

　　“不用了馬大哥，家里都有……那個，其實我是想問問，”她低頭扣拽著自行車車套的鉤邊，“我上次托您問的事兒，您幫我問了嗎？”

　　“什么事啊？”馬陽幟茫然地看著她。

　　“就是……就是蘇明的事兒啊，”張清芳話沒說完，耳朵就已經紅透了，她氣惱地跺了跺腳，“您是不是給忘了呀？”

　　“嘿，瞧我這記性，對不住啊清芳我真給忘了，不過你放心，我現在回去就跟你小雨姐說！”

　　“那就謝謝馬大哥了，有空讓小雨姐上我們家拿兩床毛巾被，前兩天剛分的正好給阿和現在蓋，”張清芳說罷美滋滋地搬著自行車下樓了，甚至還輕聲哼起了歌，那歌馬陽幟恰好聽過，叫《愛你在心口難開》。

　　“小雨，廠里分的西瓜我放門后了，”馬陽幟進屋放下汽水跟西瓜，抄起桌上裝涼白開的大茶缸子，邊喝邊往里屋走，“我上樓的時候碰見對門的清芳了，她想跟蘇……蘇明也在啊，什么時候過……”

　　馬陽幟的聲音越來越小，饒是他再沒有眼力價，也看出眼前這姐弟倆又不對勁了，倆人悶不吭聲地隔著餐桌對坐，跟兩軍對壘似的，滿滿一桌子菜幾乎沒動，筷子卻都已經放下了。

　　他不知所措地用灰突突的手套擦了把汗，差不多有小半年了，這姐弟倆碰面甭管一開始多親熱，可只要一提到曹英，就一定得崩。

　　剛開始的時候，都是韓蘇雨氣急敗壞地吼、韓蘇明心平氣和地聽，姐姐吼累了，當弟弟的還給端茶倒水、貼心詢問，幾次三番下來韓蘇雨也沒了脾氣。她索性改了路線，動之以、情曉之以理地懷柔，韓蘇明照舊乖乖地聽著，沒有一點不耐煩，可實際上卻是油鹽不進，吃了秤砣鐵了心地要跟曹英結婚。

　　“你剛才說清芳想怎么著？”韓蘇雨突然開口問道。

　　“她呀，想跟蘇明搞對象，托我問蘇明的意思呢，可蘇明這不是……”

　　“不用問他，我這個當姐姐的就能做主，”韓蘇雨氣呼呼地瞪著韓蘇明，“你不是急著結婚嗎？我覺得清芳就不錯，年紀性格都挺好，學歷是稍微差了點，到時候念個夜校就差不多了。你要是覺得不好，上回給你介紹那個護士也行，還是蘇清戰友的閨女，知根知底的，家里也放心。”

　　“姐，你知道的，我只喜歡……”

　　韓蘇雨氣急敗壞地打斷了韓蘇明，“差不多得了，一天到晚曹英曹英，沒了她你活不了是不是？你知不知道外面都傳成什么樣了，說她是因為你才跟那傻子離的婚，你真跟她結婚，不就把傳聞坐實了嗎？一旦被定性生活作風不好，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后果，你還想不想干事業了？”

　　“是啊，蘇明，你姐也是為了你……你們倆好，好姑娘有的是，也不一定非得是曹英啊，”馬陽幟也跟著笨嘴拙舌地勸，“不過曹英這樣的女人真是不多，我聽說她那個廠子快開起來了，是吧？真是巾……巾……女英雄啊，比男人還厲害、有本事，我真挺佩服的。”

　　韓蘇雨沒好氣地搗了馬陽幟肚子一拐肘，“我讓你夸她了？用得著你夸，我不知道她有本事啊！”

　　她其實知道自己沒占多少理，要是曹英真是傳聞中那個見了男人就骨頭軟的“破鞋”也就罷了，偏偏是個那么出色的女人，這滿城的男人也沒幾個比得上的，別說韓蘇明喜歡了，就連她都喜歡。

　　可曹英離過婚，這千好萬好也就都成了不好，韓蘇雨其實也知道蘇明不可能聽自己，可她這個當姐姐的哪能眼睜睜看著自家沒低過頭的弟弟，落到讓人戳脊梁骨的地步啊！

　　韓蘇雨一想到這兒頭疼得快不行了，韓蘇明卻像是看透了她的所思所想，沖著她安撫地笑了笑，“姐，你放心，我們知道深淺。”

　　“你們就是‘太’知道深淺了，我才擔心呢！”韓蘇雨又氣又心疼地瞪著韓蘇明，“一個兩個的還沒讓人阿和省心呢！行了，老馬你把阿和從爸媽那兒接回來吧，早去早回，就別爸媽那兒吃飯了，媽這兩天膝蓋不大好。”

　　“哎，我這就去，”馬陽幟把手套摘下來，連著茶缸子一塊塞給韓蘇雨，“蘇明，你可別走，留這兒吃晚上飯，我最近新學了一個大菜，叫‘泥鰍鉆豆腐’，你一定得嘗嘗，特別鮮！”

　　“一天到晚就知道吃，”韓蘇雨嘴里嫌棄著，眼里卻是帶著笑的，她跟在馬陽幟身后，拍掉他后背上不經意間蹭上的白灰，又替他整好翻卷的衣領，看著他下樓嘴里還不忘叮囑，“路上慢著點，不著急。”

　　直到看不見人了，韓蘇雨才往回走，結果一轉身就對上韓蘇明微帶戲謔的眼神，“看什么看，”她有點惱羞成怒地喊，“還不趕緊吃飯，好不容易做的一桌子菜都要涼透了！”

　　門被敲響的時候，韓蘇明剛幫著韓蘇雨把飯桌收起來，他打開門，門外站著的居然是兩年沒回家的二哥韓蘇清，他身穿常服，扛著軍用背包，很是英武，就是臉色比抹了爐灰還要難看。韓蘇明對于他的出現看起來一點都不意外，喊了聲“二哥”，伸手就去接他的背包。

　　“蘇清你怎么回來了？”韓蘇雨一見是韓蘇清，立馬從沙發上跳了起來，從鞋柜里拿出拖鞋讓他換上，“你姐夫的，你先湊合著穿……怎么回來也不提前說一聲，家里都沒準備多少東西。”

　　韓蘇清不想換鞋的，主要是怕氣勢散了不好再攏，可他一腳的黃泥又實在是進不了屋。

　　韓蘇雨這邊一邊往臉盆里倒熱水投毛巾，一邊指揮韓蘇明，“蘇明你現在趕緊去趟市場，看看還有沒有賣豬肉跟老母雞的，多少錢咱都要。要是沒有的話，你就去隔壁棟陳大姐家，跟她借半斤……”

　　“行了姐，你別忙活了，我有任務，一會兒就得走，”哪怕是趿拉板著拖鞋、坐在松軟的沙發上，韓蘇清也照樣腰板兒筆挺，他看了眼給他倒茶的韓蘇明，“你站好，我有話跟你說。”

　　“你這是干什么？這是家里，不是部隊，別擺你首長的臭架子啊！”韓蘇雨故作生氣地把熱毛巾往二弟手里一塞，想替韓蘇明解解圍。

　　“這都什么時候了，姐您就別護著了，蘇明是不是要跟個離了婚的‘破鞋’結婚？咱們韓家清清白白這么多年，什么時候出過這種丟人現眼的事兒！”

　　“你胡說什么，”韓蘇雨扯了把二弟的袖子，趕緊抬頭去看韓蘇明，可韓蘇明臉色都沒變一下，韓蘇雨心里一陣泛酸，想來更難聽的他跟曹英也都已經聽慣了，“英子離婚了是不假，可她……”

　　“我都聽說了，那個曹英不光是離婚的事兒，她還跟好些男人都扯不清道不明，你……姐，您別拽我，蘇明現在這個樣兒，都是您慣的！”

　　“我慣的？”韓蘇雨擰眉立目地瞧著二弟，“一進家門就興師問罪，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兒嗎？就在這兒吆五喝六的！‘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’，知不知道？蘇明你甭搭理你二哥，其實我覺得曹英挺好的，實在想娶就娶吧！”

　　韓蘇清剛要開口反駁，可惜韓蘇雨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，推著他就往門外趕，“你不是還有任務嗎？趕緊忙你的去吧，別在這兒煩人了！”

　　“姐，我兩年沒回來了！”韓蘇清進門之前，絕沒想過自己會受到這樣的“款待”。

　　“是啊，兩年沒回來，一回來就這么討人厭，有空我得跟云靜好好聊聊，跟你一塊過日子，她肯定受了不少委屈。還有你，”韓蘇雨突然轉身，指著身后的韓蘇明開始數落，“你也是，平常不是挺聰明的嘛，怎么這個時候腦子轉不過來彎兒來？你不會先偷著把證領了，曹英再把孩子一懷，到時候生米煮成了熟飯，爸媽還能不讓她進門啊？”

　　“我也這么想來著，可曹英說這樣不好，”韓蘇明無奈地笑著，憑空就暖了三分，“我聽她的。”

　　韓蘇雨跟韓蘇清默契地對視了一眼，只覺得這滿口的牙都要給酸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