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一夜沒睡？頭疼嗎？”韓蘇明知道曹英一睡不好就嘴唇發白，他一路過來，關于英姿廠近些日子的傳聞聽了不少，又加上招工報名排起的長隊，心里已經差不多有數了。

　　“頭倒是不疼，就是有點困……”曹英說著用袖子捂著嘴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，眼淚汪汪的。她本來不覺得有多累，可一見到韓蘇明就覺得渾身上下哪兒哪兒都軟塌塌的。她揉了揉眼睛，本能地往韓蘇明身上一靠，“我覺得我站著都能睡著。”

　　“那就先睡一會兒，我幫你盯著，”韓蘇明調整站姿讓曹英靠得更舒服些，指尖圓潤、指骨纖長的手輕輕揉nīe著她的眉心跟額頭。

　　“不行，一會兒還有場‘硬仗’要打呢，”曹英跟困頓的貓咪似的把臉在韓蘇明柔軟的毛衣上蹭了蹭，不自覺地勾起了嘴角，“你身上的這股子中藥味真的太安神了，下次加點蘇合香跟薄荷，好不好？”

　　“好，聽你的，”韓蘇明以手作梳，一點點理順曹英亂糟糟的頭發，展臂把她抱在了懷里。

　　“星星睡了，月亮睡了，天上的白云不動了……”曹英沒想到他居然哼唱起了哄阿和入睡的搖籃曲，還動作輕柔地婆娑著自己的背，雙管齊下的結果就是她的困意越發得濃了。

　　曹英特別想就韓蘇明把自己當學齡期兒童哄的行為發起嚴正抗議，可身體早就沒出息地軟在他懷里，連手指頭都懶得動一下。

　　“我就歇一會兒，就一小會兒……”曹英小小聲地說給自己聽，她知道的，有韓蘇明在，指定出不了事兒。

　　“英子，招工復試的題目你出了……大白天的，你倆干嘛呢，也不知道鎖個門！”許菲菲趕緊放下遮風的門簾子，唯恐讓外人瞧見他倆在這兒不檢點的摟摟抱抱。

　　曹英在這方面挺遲鈍的，韓蘇明還不如她，直接短根筋。

　　倆人覺得自己是在大大方方地談戀愛，可外頭的風言風語早就傳出了百般花樣。他們在美和的時候就不在乎這些，許菲菲也跟他倆說不明白，索性就盡己所能地幫忙遮掩著，雖說效果不大，但總聊勝于無。

　　“我累了，歇一歇不行啊！”曹英艱難地從韓蘇明懷里抬起頭，理不直氣也壯。

　　“你還知道累呢？我當你喝西北風都精神抖擻呢！蘇明你肯定不知道，夏天蓋廠房的時候，英子拼得喲，一個人能扛著五六十……”她話還沒說完，就被突然竄過來的曹英一把捂住了嘴，曹英的左手還特意托住了她的后腦勺。

　　許菲菲一時間五味雜陳，她實在是不知道曹英這是怕她摔了，還是怕手捂得不夠嚴。

　　“哎呀，好漢不提當年勇，不提了、不提了！”曹英趕緊打岔，拼命沖許菲菲使眼色讓她閉嘴，要是讓韓蘇明知道她那回逞能閃了腰，疼了大半個月不說，還特意瞞著他，肯定沒她的好果子吃。

　　“你剛才說那復試出題的事兒嘛，蘇明肯定在行，”曹英在確認許菲菲不會胡說八道之后，才放開她，轉頭挽上韓蘇明的胳膊，眉眼彎彎的笑別提多甜了，“我出的題目好像有點太難了，你幫我看看吧！”

　　曹英挽著韓蘇明就往外走，都走出去兩步了，卻發現韓蘇明根本沒動。她膩膩歪歪地晃了晃他的手，韓蘇明還是沒動。

　　許菲菲看在眼里，給了曹英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，腳底抹油溜得飛快。

　　“……所以六月下旬的時候，你才堅持不讓我過來看你，”韓蘇明握著曹英的手，肯定地說。

　　曹英沒想到韓蘇明的記性能好使成這樣，他每天那么多事兒，一件疊著一件，這點無足輕重的小事兒居然還能記得這么清楚。

　　“你別聽菲菲瞎說，我早好了，什么事兒都沒有，不信我給你翻個跟頭！”

　　韓蘇明無奈地看著急于證明自己的曹英，抬手捏了捏她的鼻梁，“你真是困糊涂了，菲菲哪有說你受傷。”

　　曹英慢半拍地眨了眨眼，“……那個，咱們打個商量，把我剛才說的忘了好不好？”

　　“腰真的沒關系了嗎？”比起瞞著自己，韓蘇明自然更擔心曹英的身體，他的掌心隔著棉衣準確地按在曹英的腰椎上，稍稍加重了一點語氣，“別騙我。”

　　“……變天的時候有點難受，不過只是一點點，”曹英用來比劃“一點點”的拇指跟食指幾乎貼在了一起，“我看過醫生的，醫生說說沒多大的事兒，再養兩個月就能好徹底。”

　　“沒騙我？”

　　“絕對沒有，”曹英知道自己馬上就能平安過關，心情非常愉快，“我現在都特別小心，根本不搬搬重的東西了，不信你問菲菲。”

　　在曹英心里，閑著沒事幫著抬兩筐蛤蜊油，根本不算搬重東西。

　　曹英重新挽上韓蘇明的胳膊，就要拉他走，結果這回還是沒拽動。

　　她正疑惑呢，韓蘇明卻老神在在地湊到她眼前問了一句，“一會兒有場‘硬仗’要打？”

　　曹英點了點頭，韓蘇明獻寶似的從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支口紅，“既然是硬仗，那就要做足各方面的準備，首先氣勢就得足。”

　　他邊說邊旋開口紅，曹英這邊卻拔腿想跑，韓蘇明當然沒給她這個機會，直接抱著腰攔了回來。

　　“我不要！”曹英直言不諱地拒絕，她可記得上次韓蘇明拉她幫忙測試口紅，直接把她抹成了個血盆大口的模樣，跟喝了半盆子小孩兒血似的，別提多嚇人了。

　　“這次肯定不會了，口紅的顏色、光澤度還有滋潤度，我都重新做了調整。”

　　哪怕韓蘇明做出了保證，曹英還是有點心虛，主要是上次的體驗實在是太糟糕了。她半張著嘴，等著韓蘇明把馨香紅艷的膏體涂抹上自己的嘴唇，心里想著，這次只要不是特別難看，就留著不擦了。

　　這可是韓蘇明第一次嘗試研發化妝品，絕對不能打擊他！

　　“喲，這一會兒工夫口紅都抹上了，顏色挺不錯的，又是蘇明單給你做的吧，”許菲菲看著手挽手過來的倆人，故意酸不拉幾地調侃道。

　　“那當然，好看吧！”曹英一點也不藏著掖著，嘚瑟地跟許菲菲顯擺。

　　“特別好看，”旁邊的夏紅艷眼饞得不行，忍不住追問，“英子姐，你這口紅在哪個百貨大樓買的呀？”

　　“買？一時半會你是買不著了，倒不如求求你英子姐，讓她勻你一支，”許菲菲不愧是會計的閨女，算盤打得精，“反正蘇明一支也是做，兩支也是調，也給我來一支吧。我現在是不能抹，等生完這臭小子，我肯定天天浪！”

　　端著茶缸、夾著賬本的許世明迎著笑聲進了門，發現韓蘇明也在這兒，立刻局促得不行。韓蘇明當年在農場插隊的時候，他幾乎沒給過什么好臉色，現在風水輪流轉，都不用三十年，河東河西就已經調換了。

真真的莫欺少年窮。

　　曹英的這間辦公室面積又小，堆的東西又多，里頭還站了五個人，別說往角落里躲了，能離韓蘇明一臂遠就已經燒了高香了，他只好聳著肩膀站在原地，整個人都快站成電線桿子了。

　　“許叔這么快就算好工資了？”一貫心思細膩的曹英像是什么都沒察覺到似的，話里帶笑地問他。

　　“哎，都算好了，”許世明趕緊把賬本遞了過去，想著曹英趕緊看完了，自己好趕緊走，他現在真有那么點后悔自己給曹英干這個會計了。

　　一開始許菲菲回家跟他說曹英要請他當會計的時候，根本沒指望他能答應。多丟人啊，一把年紀了給一小丫頭跑腿干活，更何況兩家子還點不大不小的過節，擱誰誰臉上也掛不住。

　　可他答應了，沒辦法，他干了半輩子會計，除了算賬什么都不會，種地都比別人笨。另外他總不能喝一輩子大酒、罵一輩子街吧，他不為自己考慮，也得為閨女、為姑爺，還有肚子里的小外孫考慮啊！

　　他剛進英姿廠的那幾天，南苑農場的人有一半覺得曹英是有錢燒包拿他尋開心，另外一半覺得他喝酒喝多傷著腦子了，兩撥人都等著看笑話。可曹英照舊沒成全任何人，對待他的態度該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，就跟他的面子從來沒折過似的，客客氣氣地稱呼他許叔，反倒讓暗地里做好受屈準備的許世明，覺得自己下三濫了。

　　韓蘇明低頭跟著曹英看了會兒賬本，抬頭看向許世明，他眼神銳利，許世明根本不敢跟他對視，剛避開眼神就聽他說了一句，“許叔這賬做得比美和的會計還要規矩。”

　　“那是，”曹英得意地一仰頭，“你也不看是誰請來的！”

　　韓蘇明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，“是我淺薄了。”

　　“原諒你了，”曹英啪地一聲合上賬本，遞還給愣怔的許世明，“許叔，一會兒來人就照這個給結錢，還是跟發工資一樣，先簽字再領錢，要是有人覺得不對，讓她直接來找我。”

　　嚴鳳霞哭嚎著沖進曹英辦公室的時候，已經快12點，大家正商量著中午吃什么呢，她撲通一聲就跪在許菲菲面前，抱著她的腳踝哭得頭都抬不起來。

　　一辦公室的人誰也沒想到她的“出場”會如此華麗，都愣住了。韓蘇明第一個反應過來，他攔住想去攙她起來的曹英，沖她搖了搖頭，曹英反應也不慢，立刻穩住了自己，“有事兒說事兒，你這是怎么個意思？”

　　嚴鳳霞一抬頭，曹英才發現她左臉上印了個幾乎完整的巴掌印，扇她的肯定是個男人，而且還用足了力氣，通紅充血的巴掌印高聳在她黢黑的臉頰上，腫得老高，看起來凄慘極了。

　　“誰打你了？”曹英忍不住關切地問了一句。

　　“黃……黃新原，他……他不是人！他這些年一直在外頭勾三……搭四，我……我都沒管他，”嚴鳳霞哭得都快喘不過來氣兒了，“可……可他今天居然把人……把人給領家里去了，就在我睡覺的那……那張床上啊，當著孩子的面……就……就……我命怎么這么苦啊，我不想活了！”

　　她邊哭邊抱著許菲菲前后晃悠，許菲菲重心不穩，差點后仰過去，幸虧夏紅艷站在后頭及時撐了一把，曹英在旁邊看著冷汗都嚇出來了，趕緊開口勸，“鳳霞，你先起來，咱們有話坐著慢慢說。”

　　嚴鳳霞像是根本沒聽到，她虛扇著自己的耳光，一臉淚地仰頭哀求許菲菲，“菲菲，昨天……昨天都是我不懂事兒，可我也是心里不痛快啊……我屈得慌啊！你幫我跟曹廠長說說，別開了我……千萬別開了我！我沒了這工作，孩子……我那可憐的孩子，估計連飯都吃不上了，黃新原那個王八蛋，他是……他是一分錢都不往家里拿啊！菲菲，我求求你、求求你了，你大人不記小人過，就把我當個屁放了吧……求求你了！”

　　許菲菲向來嘴硬心軟，嚴鳳霞委頓在自己的腳邊，哭嚎著捶打著胸口的模樣，讓她實在是不落忍，“……英子，要不算了吧，昨天我的態度其實也不好，不光是她一個人的事兒。”

　　曹英嘴唇緊抿著，她其實昨天晚上就已經想好了工人的處理辦法。昨天請假的那些要是真想回來，她還是照收的。不過嚴鳳霞外加跟她當場一塊走的那些，哪怕說出大天來，她也不要了。

　　畢竟，沒有規矩不成方圓。

　　可看嚴鳳霞這架勢，沒了工作像是日子都過不下去了，她真的要把別人的生路都給堵死嗎？

　　曹英半天都沒吭聲，嚴鳳霞哭得都沒勁了，聲音小了好多。她正好臉朝下埋在許菲菲的真皮筒靴上，索性把眼淚鼻涕都抹在了皮草上，又偷偷用手指碰了碰臉上的巴掌印，結果疼得她一個勁兒抽冷氣。

　　嚴鳳霞在心里恨恨想，要是這場苦肉計不成功，回去絕對要扇爛黃新原的臉，出的這是什么餿主意！她轉念又想，自己都哭成這模樣了，曹英的心只要不是鐵打的，就一定會心軟，到時候她湊合著干兩天，找機會把東西偷了賣出去，肯定能成農場里除曹英以外的第一個萬元戶！

　　“英子我知道廠里有規矩，可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，咱們都是一個農場的，也不能太沒人情味了是不是？”許菲菲忍不住又說了一句。

　　“……是，是這么回事兒，”曹英聲音很輕，又短促地點了點頭，整個人繃得緊緊的跟自己較勁。韓蘇明的手就在這個時候落在了她的肩膀上，他輕輕捏了兩下，曹英深深地吸一口氣，頓時放松了不少。

　　她上前把嚴鳳霞攙到了椅子上，轉身投了把熱毛巾給她。嚴鳳霞正呲牙咧嘴地拿毛巾擦著臉上的眼淚鼻涕呢，就聽曹英在旁邊悠悠地開了口，“紅艷，你去跟許叔說說，多給鳳霞開兩個月的工資，就從我的工資里扣吧。”

　　“你……這是什么……什么意思？”嚴鳳霞臉腫如盤，半張嘴的樣子實在是蠢極了。

　　“規矩總是規矩，我不能為了你一個人壞了整個英姿廠的規矩。”

　　“曹英，你真行，你夠狠！你這么不講情面，肯定會遭報應的，你最好盼著自己永遠都沒有倒霉的時候！”嚴鳳霞拿著毛巾就要往曹英臉上砸，抬手的時候稍微猶豫了一下，毛巾還在砸在了地上。

　　說起來好笑，也不知道是嚴鳳霞的詛咒太過成功，還是曹英的運氣實在是太差，還沒過一個月，曹英的報應就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