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拿著！”曹英條件反射地伸手抓住趙奕強扔過來的東西，低頭一看，居然是一本郵政儲蓄存折，她疑惑地打開，存入欄滿滿登登寫了好幾頁，最后合計數字的那一長串0，把她驚了一跳。

　　“這么多錢？我可不能要！”存折跟燙手的山芋似的，眨眼的工夫就被曹英扔回到趙奕強懷里。

　　“不要？就你那點底子，靠什么跟香海打擂臺？我這還眼巴巴盼著今年的年底分紅呢，你再讓那個香海擠兌下去，廠子都得垮，我那17萬不得打水漂啊！”趙奕強說得那叫一個冠冕堂皇、正氣凜然。

　　曹英苦笑不得地看著趙奕強，“……你是不是把我當你們家童童了？”

　　“試試唄，說不定你愁糊涂了呢，”趙奕強捏著存折甩了甩，有點不知道如何處置它了，他沒想過曹英會不要，“說說吧，你現在有什么打算？”

　　“什么打算啊？說實話，我現在的打算是走一步看一步！”曹英咔嗒咔嗒地反復按著圓珠筆，真心愁得不輕，“這兩個月時間都不到，香海把整個市場的水都攪混了，蛤蜊油的出貨價跟成本價差不了多少，工人的工資跟設備的損耗還沒往里頭算呢，現在是生產得越多，賠得就越多。你讓我再貼錢進去跟它搶市場？我覺得沒多大的意義。”

　　“可我看你車間里還挺熱鬧的，”趙奕強過來之前還以為英姿廠已經停工了，結果還在照常生產，工人的情緒狀態看著也都挺穩定的，他甚至還看到了好幾輛蓋著油布的拉貨車從廠里開出去。

　　“我這兒多少雙眼睛盯著呢，就算是死撐，也得穩穩當當地撐住了，其實怎么回事兒，沒幾個人知道。”曹英邊說邊沖著趙奕強眨了眨眼，“就剛才運出去的那幾車貨，也不是拿來賣錢的，最多是……談判的籌碼。”

　　“談判？”趙奕強抓住了重點，“你有辦法了？”

　　“也不是什么正經辦法，不過用來打打掩護還不錯，”曹英抬頭看了眼時間，笑出了幾分奸商的氣質，“方子雯讓我們這么不痛快，我們也不能讓她太舒心了。她不是有錢嗎？那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有多少錢可以往水里扔！”

　　我們？這兩個字默默地在趙奕強舌尖上滾了一圈，心里的雀躍還沒來得及跳到臉上，他就已經清醒地意識到，這個“們”里頭根本沒有他。

　　“以后動手之前先尋思尋思，別沖動……行了，在這嘎簽個名，領你那人還在外頭等著呢！”趙永富想不通，他尋思著自己在撫順也沒別的熟人了，雞西的親戚朋友就算知道了也不可能這么快趕過來，誰能上派出所領他呢？

　　他邊想邊從派出所大門晃悠出來，看到韓蘇明的時候，明顯愣住了，瞪著他看了好一會兒，才想起眼前這人是誰。

　　“韓專家？你咋……”9月的撫順還不算冷，趙永富腦子跟舌頭卻跟凍木似的，半天也“咋”不出什么來。

　　“曹廠長打電話到供銷社，才知道您來了撫順，”韓蘇明一句話說清了自己出現的原因，他抬手看了眼時間，平淡的模樣仿佛兩人不是在派出所門口，而是在趙永富那個梨樹區的供銷社里頭，“趙經理肯定餓了吧，咱們邊吃邊說。”

　　酸菜餡兒餃子跟小雞燉蘑菇還沒上桌，趙永富就著半斤燒刀子，已經把他進派出所的前因后果跟韓蘇明都撂了。

　　他家的小妹妹前些年不顧家里人的一致反對，嫁到了撫順。只可惜識人不明，男人沒本事掙錢不說，還是個酒膩子，一天兩頓大酒，喝多了還愛動手。妹妹覺得丟人，瞞著家里人不說，結果男人越發肆無忌憚，這回下手直接沒了輕重，打得她腦震蕩加肋骨骨裂，直接進了醫院。

　　小妹妹跟他打電話，哭哭啼啼地說要回家、要離婚，趙永富聽了當天就趕到了撫順，買了張臥鋪票把妹妹送上火車，回過頭就把男人揍了個狠的，要不是路人攔著，他能用鋼筋直接砸折他兩條腿。

　　“那癟犢子跪在地上哭著求我別打了，跟他媽灰孫子似的，你揍我老妹兒的時候咋不知道下手輕點啊，狗雜……”趙永富顧忌著韓蘇明，抬手一抹臉，把一連串罵人的字眼一塊抹掉了。

　　趙永富酒量不錯，半斤燒刀子下肚也不過是微醺，他瞅著認真聆聽卻依舊表情冷淡的韓蘇明，嘿嘿一樂，“韓專家是文化人，肯定不想聽我說些打啊殺啊的，是吧？”

　　他等著韓蘇明不咸不淡地回一句“沒有”或者其他類似的。文化人總是這樣，書讀得多了，七情六欲好似也跟著讀沒了似的，整個人跟個深潭死湖差不了多少，磚頭砸進去都濺不起大水花，可韓蘇明的回答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樣。

　　“趙經理是個好哥哥，從小就很疼妹妹吧。”

　　“……好哥哥？呵，我算個屁的好哥哥，我要是好哥哥，我老妹兒就不可能受那么大的罪！”趙永富說著把杯子里最后一點燒刀子一口干了，正巧餃子上桌，趙永富手腳麻利地給韓蘇明倒好了醋、扒好了蒜，突如其來的過分熱情讓韓蘇明一時有點難以招架。

　　“俺們東北的酸菜餃子，那味哎呀媽呀，老香了，韓專家快嘗嘗……是不是老帶勁了？再整點酒不？”

　　趙永富說著就要再點酒，韓蘇明趕忙攔下了，“還有不到兩個小時，我就得去趕火車了，時間實在是不湊巧。我知道趙經理心里頭不痛快，想多喝點，不過我想先跟您說說蛤蜊油的事兒。”

　　“蛤蜊油？”趙經理一臉的意外，酸菜餃子舉在嘴邊好一會兒才記起來往嘴里扔，“我可老早就跟美和說今年不訂貨了，人家香海價錢更公道，我也沒辦法啊。”

　　“可據我所知，趙經理跟香海的合同還沒簽，對吧？”韓蘇明的言外之意讓趙經理頗為意外。

　　他看著韓蘇明不說話，韓蘇明卻比他更沉得住氣，任憑他打量，趙經理果然先按耐不住了，“韓專家這是幾個意思？”

　　“做生意是為了掙錢，大家都懂這個道理，香海現在這么做，不過是想放長線釣大魚。等再過半年時間，包括英姿在內的小廠就會被陸續擠垮，國營大廠也會退出低端市場的競爭。到那時，市場就會從現在的買方主導變成了賣方主導，游戲規則自然由香海日化來制定。”

　　“那韓專家是想……”趙永富如韓蘇明料想的那樣追問下去。

　　“我想請趙經理幫忙，跟英姿廠一起演場戲，咱們兩家打個配合，盡可能壓低香海蛤蜊油的出貨價格，香海日化背后的資金支持再雄厚也有耗盡的那一天……這對您來說是件絕對的好事。”

　　“理倒是這個理，”趙經理用筷子敲著酒杯，“……不過，要是被香海發現了咱們兩家做扣兒，不陪咱們玩兒了，倒霉的可只有我。”

　　“風險當然不會讓您一個人擔著，我們英姿幫您托底，您覺得怎么樣？”

　　“要是這么整的話，那還有點意思。不過有個事兒我整不明白，韓專家怎么對英姿廠的事兒這么上心啊？”趙永富若有所思地看著韓蘇明，上心得追他都追到了撫順，有點太邪乎了。

　　韓蘇明回答得坦坦蕩蕩、不遮不掩，“因為英姿廠的廠長曹英，是我的愛人。”

　　“哎呀老弟你可有福啊！”趙永富一下子興奮起來，“當時你倆第一回來我這兒的時候，我就覺得你倆般配，你看我這眼睛是不是老毒了？既然是一家人那就好說，這個忙我幫定了！”

　　“蘇明去東北了？”趙奕強疑惑地摸了摸下巴，“我怎么聽說他是去北京開會了？”

　　“從北京到撫順坐火車12個鐘頭不到，剛好來得及，”曹英笑得倍兒得意。

　　韓蘇明本身是代表美和日化到北京參加行業技術交流會的，不過他特意早到了一天，說是想逛逛天安門看看故宮。可事實上，他下了火車，連北京火車站的大門都沒出，轉頭就登上了北京到撫順的那趟車。

　　回程的車票也提前買好了，晚上9點15發車，第二天早上8點到北京，正好不耽誤他開會。

　　“我本來覺得這么折騰一趟太趕了，萬一火車晚點，再耽誤正事兒了，可蘇明說‘明修棧道暗度陳倉’，我這個明面的架子得撐住了，萬一讓香海察覺到什么，有了提防，事兒就不好辦了。”

　　“提防你？她難道不更應該提防韓蘇明嗎？”趙奕強覺得這事情似乎跟自己預想的對不上了。

　　“蘇明說到底還是技術人才，有什么好提防的？而且美和占據的是日化品的高端市場，短時間內根本難以撼動。香海這次的目標非常清晰，就是要不惜一切代價壟斷低端，打‘農村包圍城市’的戰略……”曹英精準地分析著當下的日化品市場，這讓趙奕強很是驚訝。

　　在他眼里，女人總是樂于糾纏在兒女情長里頭，不管多聰明能干的女人，一旦陷入情感的漩渦之中，就會變得愚不可及，曹英自然也不例外。

　　“你這是什么表情？難不成你覺得方子雯是為了韓蘇明，才跟我打這個擂臺？”曹英敏銳地察覺到了趙奕強的所思所想。

　　“……總有這方面的原因吧，”趙奕強尷尬地避開了曹英的眼神。

　　“有肯定有，不過絕對不多，”曹英沒察覺到他的尷尬，“她在日本留學那么多年，回來就是要做出一番成績的，盯上英姿廠不過是因為英姿剛好接手了東北市場，又加上盤子小，打起來也合適。”

　　“她會輕易上套兒嗎？”趙奕強換了個角度提出自己的想法，“萬一蛤蜊油的價格壓到低位，她半路撤了，你這個托底的可就有大麻煩了。”

　　“這確實是個問題，不過……”曹英總算放過了那支圓珠筆，用筆尖點了點桌面，眼中的狡黠滿滿，“就方子雯的個性來說，這個可能幾乎為0。不過萬里頭還有個一呢，那幾車貨就是防備這種情況發生的。”

　　方子雯一腳踹開了包廂的門，膩歪在唐莊言懷里、正拿著話筒唱歌的女人給嚇得尖叫了一聲，低劣的音響也跟著發出了極為刺耳的尖嘯聲。她還以為又碰上了老婆來抓奸打人的戲碼，雙手條件反射地捂住了自己的臉，自覺地滾到角落縮成了一團，結果半天沒人扯她的頭發、撕她的衣裳，她膽戰心驚地抬頭一看，卻被方子雯的洋氣打扮跟漂亮顏色嚇了一跳。

　　“家里有這么漂亮的老婆還出來玩啊！”她在心里默默地想著，覺得這年頭的男人果真是一個也靠不住。

　　“你先到外邊兒等著去，”唐莊言打發了三陪女，轉過頭殷勤地想往方子雯面前湊，卻被方子雯一臉嫌棄地喝止在了原地。

　　“離我遠點，一身的劣質香水味，嗆得我鼻子難受！”方子雯環視了一圈，人造革的沙發、大理石板的茶幾在粉紅的燈光下根本看不清原本的顏色，再加上剛才那女人的下等姿色，方子雯愈發后悔自己選了這么個沒品的家伙做合伙人，雖然做生意挺有頭腦。

　　“方顧問怎么這么大火氣？消消氣、消消氣，有事兒咱們慢慢商量，”不過他做小伏低的本事真心不賴，這點讓方子雯很是受用。

　　“那批貨為什么還沒往東北發？”

　　“是這樣，那個趙永富又想往下壓價，說什么英姿廠給了更低的價格，我覺得他八成跟英姿廠合伙給咱們下套兒……”

　　“下套兒？唐廠長，你把自己裝套子里了還差不多！你知不知道你在這兒唱小曲的時候，英姿廠已經運了一車皮貨到東北了？”

　　“不應該啊，”唐莊言臉皺成了一團，“現在的價錢英姿廠根本承受不了，怎么可能……”

　　“唐廠長，我再說一次，做生意不要總看眼前的蠅頭小利，咱們是要做大生意的人，明白嗎？”方子雯不耐煩極了，恨不得用手里的拎包去敲打唐莊言的榆木腦袋，“另外我也說過，不管賠多少，我一五一十地貼給你，你還有什么好擔心的？”

　　方子雯說完了自己要說的，自然在這鬼地方呆不下去了，她撂下一句“明天請準時發貨”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
　　等在包廂外頭的三陪女好奇地看著她離開，唐莊言則從后頭一把抱住她的腰，色迷迷地咬著她的耳朵，“看什么呢？”

　　“那是你老婆吧，真年輕、真漂亮啊！”三陪女嗔怪地推了他一把，然后又反身抱住他，“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？我可跟她沒法比！”

　　“我老婆？”唐莊言連連搖頭，“拉倒吧，別說她瞧不上我，就算是瞧得上，我也不敢沾！誰知道她什么時候就玩膩了，這樣的黑寡婦，扭頭就能吃了你，還是讓那些不知死活的知識分子跟她攪合吧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