瘦弱的少女靠在被子上，兩條手臂明明只剩下森森白骨，但依舊十指如飛的織著毛衣。

二爺爺說，這是給我尋下的媳婦兒，我嚇的跌坐在地上瘋狂搖頭。大伯皺眉，一口濃痰吐在我腳前，他指著我爸，說我和我媽一樣看不起老家的人。

我爸陪著笑臉解釋，大伯不依不饒，二爺爺卻笑瞇瞇的說這不能怪我，只怪這姑娘沒福氣，轉身，從柜子里拎出來一個花瓶。

醬紅色的花瓶，口小肚大，釉面不怎么光滑。與其說是花瓶，不如說，是個秀氣些的壇子。我家里客廳博古架上就有個一摸一樣的，幾次搬家，我媽都要丟，可我爸不許，他說那是他爺爺留給他的念想。

“你在城里長大，看不上山里姑娘也正常。這個生的好看，放在家里不占地兒，吃的也少，一天兩勺湯水就行?！?/p>

二爺爺摸著花瓶上那個姑娘的臉，還捏開姑娘的嘴，讓我細看。

“牙齒都是藥泡過的，軟，不怕她傷人。她認字兒，會講評書，唱小曲兒。二爺爺頭回見你，送給你當個玩意兒，帶回去解悶兒吧?！?/p>

花瓶姑娘沖我討好的笑，我還想拒絕，二爺爺不由分說，把花瓶塞進我懷里。

“收著收著，可不許和二爺爺見外?；丶茵B膩了，養死了也不怕，二爺爺給你一包化骨粉，往上面一撒就化成水兒了，隨便倒在哪兒都行。

看著那包藥粉，我只覺得天旋地轉，胸口悶得厲害，一點空氣都吸不進來……我憋得滿臉通紅！

“哇！”

我猛然從床上醒來，枕頭旁邊的鬧鐘撕心裂肺響個不停，摸著頭上一腦門冷汗，原來我做了個噩夢啊……

都怪我爸。

老家又來信了，這個月的第三封，我爸每次看見信都要長吁短嘆半小時。

如今這個年代還能收到信挺稀奇的，聽說我爸老家那兒窮的很，沒電話很正常。

一說起這個，城市里長大的我媽臉上的鄙夷越來越明顯，和我爸說話的火藥味也越來越濃，放假在家的我每天縮在屋子里瑟瑟發抖，生怕哪兒惹到她。

終于，我那一直把我媽奉為太皇太后的爸崛起了，其實也不算完全崛起，他就是在喝了一整瓶五糧液后紅著眼珠子跪在我媽面前，用相當硬氣的態度和極其卑微的姿勢告訴我媽，爺爺快不行了，這次他一定要帶我回去。

“我保證，這是兒子第一次，也是最后一次。”

我媽最終還是心軟同意了，她給我爸拿了不少的錢，現金，還額外給了我一些。奇怪的是，我媽給我錢的時候讓我把錢貼身收好，不許我和我爸說，更不許我告訴其他人。

“雖然說窮山惡水出刁民，但我可是家里唯一的男孫，不至于吧?！蔽易ゾo一切時間打游戲，老家窮到沒有電話，那肯定沒網，到那兒就玩兒不上了。

我媽沒吭聲，她摸了摸我的頭，長嘆口氣。

我這么說是有理由的，從我出生至今，老家雖然沒來過人，我也沒見過爺爺奶奶，但每年我生日的時候都會收到他們的匯款，錢數隨著物價逐年遞增。最近一筆是在半年前，我陪我媽去郵局取的，上面的數字讓我咂舌，那么窮的地方，爺爺奶奶給我的錢，比我爸一年工資都多。我媽看到錢數也是蒙的，她回家后捉著我爸追問。我爸輕描淡寫的說老家山上出一種很珍惜的藥材，十分難采，為了我這個男孫，爺爺奶奶和姑姑常冒著風險上山采藥，得來的錢都給了我，還拍著我的腦袋，讓我記得感恩。

“姐的身體？”

“這些年好多了。”

我媽當時還想問些什么，但我爸飛快的轉換了話題。我媽臉上又一次露出鄙夷的表情，這么多年來，每當提到老家時候就這樣。我一直覺著，老家一定極其重男輕女，不然為什么我爸從大山里走出來念大學，在城里工作安家，姑姑就一直在老家辛苦采藥。以前姑姑供養我爸讀書，現在，又賺錢給我。難道姑姑沒有嫁人？

要是嫁人了，她婆家肯定不樂意。

“爸，我媽來過這兒么？”下了綠皮火車，換了兩次公交，倒了一次小巴，徒步走過吊橋又坐上驢車的我問道。

“我倆結婚的時候回過，就住了一晚上?！蔽野直е欣钕洌瑦芤獾幕沃?，他點燃一根香煙，深深的吸了一口。這是剛才趕車人彎腰雙手遞給他的，在家媽可不讓他抽。我發現我爸自從下了火車后，整個人都不一樣了。尤其是見了老家人，他從頭到腳都散發出一種油膩感。，就是那種中年男人自以為是高高在上的樣子。

“是不是鬧得不咋愉快？”我笑嘻嘻的問。

“嗯?！蔽野滞蝗蛔兞四樕頊缦銦煟脦е鵁熚秲旱氖种?，點了點我的鼻尖。

“從現在開始，緊緊跟著我。別亂跑，也別亂說話。老家這邊規矩大，你別給我惹事找麻煩?！?/p>

“哦。”我老老實實的點點頭，說實話，起初我還覺著老家空氣好，景色美，應該能吃到不少城里吃不上的綠色食品，但從看見那破爛驢車開始，我就對老家沒啥期待了。

拖拉機都沒有的偏僻地方，怕是連下蛋雞都是寶貝，估計野菜能管飽，行吧，好歹是天然的。

趕車人跟我年紀相仿，他對我爸和我都極其恭敬，我爸不開口，他就一言不發，我爸和我哪怕咳嗽一聲，他都會緊張的轉過身來，恭敬的彎著腰，問我們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。我坐車做的無聊，便往前挪動屁股，伸手拍了拍趕車人肩膀，想和他聊聊。

“辛苦你來接我們，還不知道你叫什么？”

“哎呦。”趕車人轉過頭，他沖我搖搖手，嘴里念叨著，說什么可不敢受我這么客氣的話，讓我叫他栓子就行。

山里人靦腆，見到城里人，或許都這樣。我搓了搓鼻尖，開始和栓子瞎聊。我問他平時種地還是打工？他說都不是。我問他那靠什么生活，他呲牙憨厚的笑著，說家里養了不少牲口，買賣牲口的錢能讓他吃喝不愁。

“不采藥？”我想起我爸說過的話，隨口問了一句。

“不敢，可是不敢。”栓子變了臉色，他偷偷瞟了眼我爸，隨后就轉過頭去專心趕車，任憑我怎么搭訕，都不回應。

這是怎么了？難不成上山采藥還需要什么特殊本領？還是出藥材的山被我爺爺奶奶承包了，不許別人動。

我想去問我爸，但我爸閉上了眼睛。他上半身隨著驢車搖晃，下半身靠在木頭車架上，看起來很不舒服。我蹭過去，把我的雙肩包墊在他身后。那里面塞的都是衣服，我媽說山里冷，讓我多注意，冷我倒是還沒覺著，但這會兒挺有用。

挪動中，原本鋪在車上的紅底粉黃牡丹被子先開了個角兒，一股子陳舊的被褥味兒冒出來瞬間撲到我鼻前，車底部木板上有一大團黑紅色污漬，看來是臨時用塊干凈褥子給擋了一下。

我有點想吐。

我爸臉色也不好，看了一眼，使勁捅了捅趕車的栓子。

“怎么用這車？！”

平時在家里唯唯諾諾的我爸突然吼了起來，他飛快的把被子蓋好，眉頭擰的死緊。

我被嚇了一激靈，這下徹底忍不住，連著暈車帶剛才熏得，胃里那點食物一口氣頂上來。

車停下來了，不知道誰給我捋著后背，還有一只手，把幾根揉碎的青草塞到我鼻尖上。

“九爺爺，真不是有意的。取電報的癩子喝多了酒，晚了三天才想起來。村里這個時候您也知道，實在是沒有干凈車了。這被子是我娶媳婦兒用的，里面絮了不少藥材，要不是剛才小叔兒弄翻起來，肯定遮的住。”

栓子的聲音聽起來，確實委屈的很，我聞著青草味道已經好了很多，怕我爸再說什么，趕忙直起腰，邊抹去眼淚和口水，邊笑嘻嘻的說沒事兒，就是暈車了。

褥子已經鋪整齊，我爸就坐在剛才掀開的地方，眉頭緊皺。栓子站在車下半弓著腰，豆大的汗珠子順著下巴滾落，看起來可憐極了。

“算了算了，爸，你看，咱還用了人家的喜被?！蔽页读顺段野值男渥?，覺著他十分過分。驢車應該是村里人干活用的，平日里拉的估計都是農家肥，有味兒實屬正常。

栓子繼續趕車，我無聊的打著哈欠，恍惚中，看見我爸從屁股底下摸出個細長的肉色東西丟下車，我想仔細看看，可草葉茂盛，那玩意兒落下去就沒了影子，只覺像是根樹枝。

天擦黑的時候，驢車晃晃悠悠的進了村。村口站著兩位老人，看見車來，趕忙往前迎，我爸不等車停穩就跳下去，砰一聲跪下，比跪我媽還干脆。

我也趕忙下車，站在我爸身邊，膝蓋卻軟不下去。好在兩位老人都很明理，左邊的一位眼疾手快的拉住我，說著城里長起來的娃娃一路辛苦可不許跪，那和藹又親切的模樣，讓我張口就叫了聲爺爺。

“胡叫什么？”我爸已經站起身，兜頭給了我一腦瓢，“這才是你二爺爺，那個是你哥?！?/p>

我委屈，我閉嘴，我不想說話了。

跟我年紀差不多的栓子叫我爸九爺爺，眼前這個面目慈祥，看起來比我二爺爺都老的居然是我哥！

“咱家在村里輩分大?！倍敔斔坪蹩雌屏宋业男乃迹麤_我點了下頭，我爸扶著他手臂，爺倆開始低聲嘀咕。

“嗯，……哥?！蔽覍擂蔚哪_趾摳鞋底，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。

就在我絞盡腦汁，突然想起該先問問我爺爺身體情況的時候，村子里不知什么地方，響起兩聲尖叫。

我從沒聽過那樣的叫聲，凄厲悠長帶著顫音，啞啞的，聽的人心口悶。

“栓子。”二爺爺躲了下腳，“又是你家那兩頭畜生！”

栓子已經卷好那紅底兒牡丹花的被子準備走了，聽見二爺爺叫他，他又變成了半弓著腰的樣子，嘴里先是怯懦的說這就回去打，打到它們不敢再叫，而后面上表情變得兇狠，把懷里的被子丟到車上，只拿著趕車皮鞭，氣勢洶洶的進了村。

“你看看，從你爹病了不能弄藥，村里好多家都是這樣。哎！畜生們沒得藥吃，都造反了，沒白沒夜的嚎?！倍敔斠а狼旋X，我爸沒吭聲，只拿眼神示意我到他身邊去。

“先回家?！倍敔敀吡宋乙谎郏鞍茨阏f的，家里給你打掃好了。娃子跟住你，村里這時候你知道的，別讓娃子亂跑。”

“小萍……”我爸的聲音低的很，我只聽見這個名字。

二爺爺再說什么，我就根本聽不見了，因為那位老哥哥攥住我的手臂帶著我快步往前走，我試著掙扎了一下，但根本扯不開，好在我回頭的時候，發現我爸只落后我兩三步。他邊聽二爺爺說話邊點頭，面色越來越凝重，好像已經忘了他剛才示意我跟在他身邊的事。

不知道是不是栓子家的畜生鬧的太大讓其它牲口也跟著發狂，進村這一路，我聽見了許多聲嚎叫。有高有低，有的清亮，有的沙啞。

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聽見畜生嚎叫，摸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，我問老哥哥村里都養了什么牲口。

“什么樣的都有，看客人要求?！?/p>

“啊？”

“嗨，這些年人的口味不一樣，前些年喜歡肥的，這些年喜歡瘦。一陣子黑皮賣得好，一陣子又都找白嫩的，沒準。”

老哥哥嘻嘻哈哈的，我點點頭，確實，肥豬肉現在沒人愛吃了，生態養殖的黑皮豬前些年確實流行。

二爺爺在我們身后用力咳嗽一聲，老哥哥嬉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，他開始問我工作還是讀書，我剛開口，就聽見右邊傳來詭異的聲音。像是有人在哭，又像是狼嚎。

轉頭過去，石頭院墻上，一雙眼睛正死死的盯著我！

天已經黑了，村里沒有路燈，那院子里也沒有燈，我還沒分辨出那是什么動物。院墻里就傳出重物墜地的聲響，那雙眼睛不見了，似哭非哭的聲音也戛然而止。

我轉頭看向老哥哥，還沒開口，他就笑嘻嘻的告訴我，說村里牲口最近鬧得厲害，喜歡扒墻頭，有的還撞壞了牲口棚。

二爺爺又是一聲咳嗽，石頭院墻內有人大嗓門的罵了起來。罵牲口鬧圈，罵拴牲口的繩子不結實，罵兒媳婦是死人管不住牲口該給頓好打。

老哥哥拖著我快步走過，我抓了抓耳朵，這村還重男輕女，怪不得我媽不愿意讓我來。

沒想到，我爺爺家，竟然是二層別墅！

我站在院子里發蒙，要不是二爺爺推了推我，我還反應不過來呢！

剛才扯著我一路過來的老哥哥先一步走進房子，我驚訝的發現，這棟房子的燈光，是在他進去之后才亮起來的，可天黑了好一陣了，難道爺爺奶奶不用燈么？

“都到家了，怎么不進？”二爺爺又推了我一下，我傻子一樣張著大嘴四處看，發現這里和我剛才一路走過來見到的那些農村小院差距特別大。

青石鋪的院子里沒有一株植物，也沒有雞棚或者牲口圈，連看門狗都沒一條。院子一角堆著些雜物，上面苫蓋著草簾。草簾下露出幾根粗麻繩，還有給驢馬戴的嚼子，和我來時拉車驢戴的一樣，倒是沒見到牲口。

院子當中的幾塊木板上平鋪著某種曬干的植物，我想，那應該是我爸說的珍稀藥材。

我爸這會兒想起我來了，他帶著我往屋子里走，我掛上個大笑臉準備見我的爺爺奶奶和姑姑，沒想到一步走進門，先看見兩張空空的太師椅一張方桌，方桌上放著香爐，香爐背后是個牌位，上面就寫了“祖宗”倆字。

我環顧自周，發現正屋里，竟一個人都沒有。

不對??！就算我爺爺身體不好，起不來床，奶奶和姑姑要照顧他，那剛才進去開燈的老哥哥呢？就這么十幾秒的功夫，他哪兒去了?

我再次環顧左右，正屋兩邊各有一扇門，都緊緊地關著，右側是樓梯，能通往二樓，莫非老哥哥上樓了？

二爺爺此時跟著我進屋，走到左手邊的門前，我以為他要敲一敲，沒想到他直接把門推開，對著門里嚷著，說人回來了。

我蒙頭蒙腦的被我爸扯著進了左邊屋子，屋子里又臭又騷，一個面容干癟枯瘦到辨不出男女的老人躺在床上，身上蓋著艷紅龍鳳雙喜被，被子隆的很高。

“爹，兒子回來了?！?/p>

我眼看著我爸撲到床頭開始痛哭，但力氣未免太重了些，以至于我聽見了一聲清脆的聲響，嗯，像是嚼薯片。

我爸剛才這一下，是不是給我爺爺腿壓折了？

我爺爺毫無反應，但他身上蓋的紅底兒龍鳳被蠕動了起來。和正屋明亮的燈光不同，臥室里的燈黃慘慘的，也因為這樣，被子的蠕動顯得格外詭異。

我爸還在哭，我咽著口水往后退，二爺爺在我身后用手頂住我的腰，我顫抖著手指著被，還沒等說話，我二爺爺就笑了起來。

“那是你，額，你姑姑?！?/p>

“啊？”

“你爺爺病了，身上總是冷，你姑姑給他暖腳呢?！?/p>

二爺爺是湊近我耳朵邊說的，話里帶了點兒笑音兒，語氣中有不加掩飾的調笑意味。我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笑的，也來不及仔細琢磨，因為被子里姑姑已經鉆出個頭來。

紅底龍鳳被，干癟的如尸體一樣的老頭兒，被子里鉆出來的長發女人，眼前的畫面怎么看也和父慈女孝沒關系，反倒像是香港老鬼片。

最讓我覺著詫異的是，姑姑只把腦袋露出被子，而后再次蠕動著，讓自己躺到了我爺爺身邊。

剛才還隆起來的被子，平下去了。我瞪大雙眼，這么說，剛才我們進屋的時候，姑姑是疊在我爺爺身上的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