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家有一老，如有一寶，孝順子女事事好。”

自從來到敬縣工作，我時不常總能聽到這首童謠。有時候是在玩耍的孩童嘴里，有時候是在街邊的音樂里。

這首童謠似乎融進了敬縣人的血脈之中，成了一種生活的目標和符號。

似乎誰不遵守它，誰就是異類，誰就會被人戳脊梁骨。

可是誰又知道，在這短短的童謠背后，藏著那么血腥的往事，藏著那么多丑陋的靈魂，藏著那么多敲骨吸髓的蛀蟲。

而揭開一切丑陋真相的關鍵，要從一次入戶走訪開始……

（一）

“大媽，您看看我這個……我這是縣里最新的福利政策！”

大太陽底下，我手里拿著一沓宣傳冊，說得口干舌燥，圍著我的人卻越來越少，好多甚至一聽就走。

這可是全縣最大的廣場了，最熱鬧的時候有半個縣的老人都帶著孩子來這邊玩兒，現在他們倒是都還在，可是全都繞著我坐，連看都不看我一眼。

這可奇了怪了。

這可是街道主任交給我的第一份工作，要是沒干好，以后我顧曉棠可怎么在單位混呢，想到這里我的嗓門更大了。

老人們不是繞著我走么，我追他們還不行么。

“大爺，國家花錢給您辦醫保，以后看病國家拿大頭……哎您別走啊！”

“奶奶，這是好事兒啊，別的縣都搶著辦呢……”

就這樣我在廣場上喊了一中午，愣沒有一個人愿意聽我說上哪怕一分鐘，最后我嗓子都啞了，只能坐在石凳上拼命喝水。

“大閨女……”

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手里牽著一個小男孩，站在我面前。

“大媽……您要看看……”

“哎呀，你就別說你那套話了，我就是來勸勸你，怪熱的天，回去吧，這兒沒人聽你這個。”

“為什么啊？醫保是好事兒啊，你們怎么就不明白呢？”

老太太擺擺手，不再跟我廢話，拉著她的小孫子走了。

我被這群老年人孤立了。

下午，我垂頭喪氣回了街道，主任看我那樣，居然沒意外，從桌子下面拿出來一瓶冰鎮汽水兒，叫我潤潤嗓子。

“沒事兒小顧，你剛來，不了解咱們縣的情況。”

街道的李大姐是熱心腸，這下打開了話匣子。

她說敬縣地理位置不好，四面群山，原本根據地勢取名叫井縣，是遠近聞名的窮地兒。

說是縣，實際上以前并沒有像樣的縣城，縣政府大樓也是后選址蓋起來的。

國家前些年大力扶持又修路又牽頭引導百姓們種果樹，開果汁廠，老百姓手里有了錢，不愿意再當坐井觀天的蛤蟆，再加上當地敬老是傳統，所以改了個字兒，就叫敬縣了。

縣名改了，可是老思想沒改，縣里的老人們一般生了病都不愛去醫院，反而要到廟里去燒香。

“他們連病都不看，更別說辦醫保了。”李大姐笑著拍拍我的肩膀，叫我別灰心，明天可以去老人家里走訪走訪，老人思想轉不過來，家里的年輕人也許容易接受些。

于是第二天，我拿著主任給我的一張入戶表，開始了挨家挨戶的走訪講解。

第一戶人家叫王老太。

我進小區的時候，她正滿廣場追小孫子喂飯，一老一小跑的滿頭是汗，小孫子撞進我懷里，王老太邊賠禮，邊幫我撿東西。我一看，正是昨天在廣場勸我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。

“大媽，”我把宣傳單塞進王老太手里，“我今天還是為了昨天的事兒，您看……”

我的話還沒說完，王老太起身抱著小孫子就走。我滿頭霧水跟在她身后，不停的介紹醫保政策，王老太不為所動，當著我面重重關上防盜門，還瞪了我一眼。

她家門上掛著金閃閃的銅牌，是縣政府發的孝悌獎，據說得這個獎的每個月都會得一筆獎金。

我無奈地搖了搖頭，老人心疼錢，又總是覺著自己身體硬朗，看來這種事兒果然還是要和家里的子女聊，能得孝悌獎的一定不會吝嗇給老人繳納醫保這幾個錢。

我失算了，整整一天，我從早跑到晚，不管是年輕人還是老人，不管門上有沒有掛孝悌獎牌，只要聽說醫保還得交錢，所有人都搖腦袋。偶爾有幾個感興趣的，在得知是給家里老人繳納后，也找了理由拒絕。

我就服了！敬縣人思想這么落后么？

（二）

第一份工作干得稀碎，我在組織會上低著腦袋，好在大家都沒完成，領導雖然臉色難看，但也沒點名批評。

我很是喪氣了幾天，很快就接到了第二項任務，配合社保局進行每年一次的入戶走訪，確定那些登記在冊領退休金的老人還健在。

“離退休老人這么多？”我看著厚厚的登記表嘖舌。

因為上次工作不順，這次縣里特意請管片的民警老金陪我一起，他告訴我，敬縣以前窮，當地沒有什么企業，但這里的人勤快，很多老人年輕時都在其他地方工作，老了才回到這里。

“咱這兒的人對老人沒的說，前些年國家不是有政策么，可以一次性繳足社保，到年齡就直接享受退休待遇，當時來繳費的人可多了，這么說吧，全縣的老人幾乎都有退休金。”

真有意思！我看著眼前熟悉的小區撇了撇嘴，社保搶破腦袋醫保死活不交，不知道是真糊涂，還是假孝順。

“哦對，還有件事兒我得囑咐你。”老金敲響一戶人家的門，門上銅牌閃閃發亮，巧了，就是王老太家。

“這兒的人迷信，家家供保家神，你進門看見什么別動別問。”

開門的，是王老太，她并沒認出我，對我倆很熱情。老金按照程序給王老太拍照，又讓王老太簽名摁手印，我剛聽說保家神的事兒心里好奇，趁著王老太簽字的功夫在家里四處打量。客廳里干干凈凈的，并沒有神龕一類的東西。兩間臥室一間房門緊閉，另一間門口堆著塑料恐龍和各種奧特曼。

王老太那個小孫子從里面沖出來像個小炮彈似的，懷里抱著個紅布包，嘴里唱著敬縣特有的童謠，改編版。

“家有一老，如有一寶，孝順子女事事好，太爺爺，金元寶。”

王老太笑呵呵的攔住小孫子，把紅布包搶下來丟到柜子上。

“您公公趙申這個月在您家？那正好，讓老爺子也拍照簽個字。”老金翻動著手里的表格，在一個名字下面打了個紅勾。

“在是在。”王老太面色尷尬，她指了指房門緊閉的屋子，聲音壓低，“我爸糊涂啦！說話顛三倒四的，人也起不來床，拍照可以，簽字我替他行不行？”

老金點了點頭，他跟在王老太身后走進臥室，隨著臥室門打開，一股中藥味兒飄出來，苦得我直皺眉頭。

“小炮彈。”我蹲下身子，跟小孩兒開玩笑，“你奶奶那么寵你，我看你才是你家金元寶。”

“不對。”小炮彈搖晃腦袋，拍著巴掌繼續唱童謠，“家有一老如有一寶……”

“好了好了。”我來敬縣沒多少日子，但童謠已經聽過了無數次，“你太爺爺是大元寶，你是小元寶。”

“我奶奶才是小元寶，爸爸說等太爺爺死了以后，奶奶就是大元寶了。”

“別胡說八道！”王老太從屋里沖出來，厲聲呵斥小孫子。孩子明顯不怕她，做了個鬼臉，拎起塑料恐龍和奧特曼，挨著個兒的卸腿。

就在這功夫，我聽到里屋傳出猛烈的咳嗽聲，還伴隨著含含糊糊的咒罵，只是聲音太微弱了，聽不太清，應該是老爺子的。

王老太墊著腳去摸大衣柜頂上的紅布包，我想幫忙卻被她暗暗甩了一下手。

老金本來湊在床邊拍照，這時候突然大喊了一聲。

“老爺子不行了，快！打120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