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漸晚。

城北城南隔得遠，路繞，又砌了數十座高墻阻擋，江月租不起馬車，只能錘著腿走回家。

越走越深，房子也變成七七八八的土房，蓋著碎瓦，從窗戶看進去一覽無余的家，還擠著五六個孩子，謾罵哭鬧聲吵的她更心煩。

剛要快步離開。

眼前又是一大片坑，坑里積著濃綠色的水，臭味兒熏的人睜不開眼。

她犯了難，低頭看了看自己，這可是她唯一一件體面的衣服了。

老天從不眷顧她，這會兒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。

哭嗎？哭吧？

京都的貴女們，都愛哭。一哭，雨會停，衣服會有新的，甚至還會有一群人圍著問你受了什么委屈。

可江月只有一個臭水溝，還有一群不懷好意打量著她的流民。

她不僅沒哭出來，還哼笑了幾聲，朝天吐了口雨水：

“我呸！你也就這么點能耐！”

這下子，她徹底不管不顧，腳下生了風似的往前跑，將一切都甩在了身后。

從瓊樓玉宇到滿目瘡痍，每一步的崎嶇，似乎都是在阻止城南向城北靠攏。

整整百年，沒人愿意踏過南北的鴻溝。

城南的賤民想攀高枝兒？城北的貴族想當賤民？

做夢！簡直是瘋子！

可這樣的瘋子，百年間出了兩個。

一個是江月，她從南向北。

另一個是她的祖母，從北向南。

江月腿腳算快，趁雨大前一個箭步扎進了王麻子的鋪子。

“退錢！”

她‘啪’的一聲將那假玉拍在柜臺上，小小的身子氣的發抖：“一個假貨，也配四百文？！”

王麻子絲毫不怯，反而譏笑道：“喲，這不是永昌侯家的大姑娘嗎？小的見過江大姑娘~”

“少來這套！賣不起真貨，就別掛這珍寶閣的招牌！丟人現眼！”

王麻子也怒了，冷嗤一聲：“我丟人現眼？我再丟人現眼能有您丟人現眼？就算我真有司南佩，你問問自己個兒，你配嗎？”

“假玉佩，配假貴女。”他冷嘲道：“才合適。您說呢？”

江月氣的還要理論，可眼前突然圍上一群壯漢。

王麻子囂張道：“本店售出，不退不換，拿著你的東西，給老子滾蛋！”

她咬緊唇，小臉氣的慘白。

眼見那群壯漢靠近，立馬抓起玉佩跑了出去。

剛跑了不到幾步，就聽見有人喊自己：“江家閨女！你怎么才回來！你們家又被人給堵啦！你阿娘鬧著上吊呢！”

江月一驚，撒丫子往家里跑去。

……

門口聚著四五個人，她認出是賭坊的。

見她來了，也不砸門，也不叫罵，只管圍著她。

“還錢！”

江月氣還沒喘勻，眼前便被遞過來十幾張賬單。

“這不可能，我明明剛還上……”

來人打斷她：“那是三日前了！這些都是新的！”

江月腦袋一嗡，這才看清落款日期的確是新的。

她閉了閉眼，深吸了一口氣：“各位容我五日，我一定會……”

“三日！”

她胸口一滯，咬著牙看向面前幾人，此時她又冷又餓，連求人的力氣都沒有。

在還賬上，江月是有信譽的。見她不答話，他們索性當作是默認，撂下一句三日后再來便散了。

她這才拖著身子進了宅子。

剛一進門，江母就哭著撲了上來：“月兒！快救救你弟弟，外面那些人，說要砍死他啊！”

江月卻冷冷問道：“江明呢？我想問問，他哪來的錢又去賭？”

江母心虛的撇過頭。

見她這幅樣子，江月也猜的差不多了：“阿娘！那可是給祖母買藥的錢啊！”

“我，我說話你弟弟什么時候聽過？你與其在這兒跟我叫喧，不如想想辦法，把那債填上！”她聲音軟了幾分：“月兒，他可是江家獨苗，你的親弟弟啊！”

“我沒錢。”

江母一聽，頓時變了臉，劈頭蓋臉的罵道：“好你個白眼狼！你在珍寶閣花四百文買首飾，去京都吃香的喝辣的，連你弟弟的性命都枉顧了？！”

“我去城北是為了……”

“你是做夢！”江母冷冷打斷她，冷笑道：“你和你祖母那老婆子，都是癡心妄想！江月，我告訴你，我已經應下了劉老三的婚貼，再過半個月，你就給我老老實實的嫁過去！”

江月渾身冒冷汗：“他都折磨死三個老婆，六十歲的鰥夫，你讓我嫁給他？只為了一百兩？！”

江母不再理她。

父母之命已定，媒妁之言既成，她江月就是通天的本領，也無濟于事！

……

暴雨肆虐。

江月輕手輕腳的換了身衣裳，整個人蜷縮在床上，忍不住發抖。

“月兒？”

一聲溫柔的呼喚，讓她暫時忘了冷。

應道：“是不舒服嗎祖母？”

她佯裝無事的撩開簾子，自她五歲起，便同祖母睡在一張榻上。

江老太太其實不過天命之年，可纏綿病榻，年輕時刺繡又熬壞了眼睛，模樣似古稀。

“月兒……”她輕輕拍著江月的手，哄聲道：“別管我了。”

江月笑著安撫：“祖母，你只管安心養病，大夫說了，來年的這個時候你就能下床了。”

她看了眼床頭的谷莠子，又補充道：“月兒到時候帶你去山上采花。”

江老太太卻不笑，嘴角抽搐著便流下淚來：“月兒，你跑吧…別管祖母，離開這兒，去外面……”

江月打斷她：“祖母！早點歇息吧。”

她輕輕拍著祖母的后背，像是兒時祖母哄自己那樣哄著她。

直到聽著她的呼吸聲漸漸沉了，她才松了口氣起身。

看了看窗外。

“不是說天無絕人之路嗎？”她自嘲笑道：“可我怎么覺得，處處都是絕路。”

頃刻間，烏云散開一個角，透出一縷月光打在她臉上。

一回頭，那月光又落在一張帕子上。

江月的眼睛隨即一亮。

心想到。

這絕路，自然也有絕路的走法！